30年，鞋都陳埭成就了一段中國式制造傳奇，隨之也陷入了中國式制造迷途

　　福建省晉江市陳埭鎮。

　　在古老的烏橋下，流淌著無數傳說的烏河已經干涸。烏橋兩旁，一邊是密密麻麻的鞋材商店，另一邊是交錯的三四層樓的制鞋工廠。小樓中工人們在生產線上忙碌著，日復一日，這是福建晉江陳埭鎮——中國鞋都最平常不過的景象。在橋邊并不寬敞的馬路上，這個小鎮上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昂貴的寶馬奔馳路虎、體積龐大的集裝箱貨車與各式“摩的”川流不息。

　　在陳埭約38.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容納了3000多家鞋企和配套企業，這個小鎮去年為全世界生產了6.5億雙鞋，誕生了像安踏、361?、喜得狼、愛樂、德爾惠、恒強美克、喬丹、金萊克等鞋業品牌，被稱為“中國鞋都”。

　　傳奇

　　陳埭制鞋業的興起，源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

　　1979年3月，林土秋邀集遠在香港、菲律賓的14個親友，每人出資2000元，開辦了“洋埭服裝鞋帽廠”。在那個產品非常稀缺的年代，他們迅速獲得了高額利潤，陳埭很多人開始紛紛效仿。在陳埭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80年代初這里曾誕生過一家耐克的代工工廠，由于仿效者眾，耐克終于舍陳埭而去，而那些生產線和工人卻成為這里寶貴的運動鞋基因。

　　丁星河，福建省晉江市趨時鞋服公司總裁，他的創業就開始在這個時候，那一年是1981年，他19歲。此前他一直在村子里種田，“窮得要命”。后來村里的大隊辦了一家鞋廠生產拖鞋，生意做得不錯，很多人就開始仿制大隊鞋廠的鞋子。腦子靈活的丁星河加入了這一創業大軍，并成為當時的佼佼者，他擁有四五十名員工，春天做拖鞋，秋天做運動鞋，每天能生產200多雙鞋，鞋子主要銷往內地。在80年代末期，萬元戶稀缺的時候，丁每年已經能賺到10萬元了。

　　在丁星河開始辦鞋廠的時候，陳埭已經有了五六十家這樣的企業。“最早做鞋的那批都是親戚朋友，”丁星河說，“不過他們現在都做得比我大很多了。”他所指的是一些在中國鞋業赫赫有名的人物——安踏總裁丁志忠、特步總裁丁水波、CBA運營商雷速體育丁國斯、德爾惠總裁丁明亮……這些丁姓運動巨頭都是回族，都出自最早開始從事鞋業制造的幾個村落。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積累了十年的陳埭鞋企們開始了第一輪擴張，工業化生產逐漸代替了家庭作坊，老房子紛紛被改造成了三層、四層的廠房，以容納幾百位工人同時工作。更多的人從內陸省份來到這里，開始在鞋廠里打工。他們到來時猶如這些鞋廠老板一樣，親戚叫著親戚，朋友叫著朋友。

　　在鄉村小鎮變成鞋企聚集地的同時，陳埭在國際上的名聲越來越響，很多國際買家拿著設計好的“鞋樣”不遠千里來到陳埭，以尋找合適的代工工廠。大量的國際訂單將陳埭的鞋企們推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通道。

　　1984年，陳埭的工業總產值首次突破1億元，2003年首次突破百億。在去年，這一數字增長至185.6億元，短短二十幾年時間里，增加了185倍。這個當年藉藉無名的地方很快變成了經濟總量位居福建省百強鎮第一的小鎮。

　　一時間，在陳埭的街道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操著各種語言的全球買家，從福建、四川、安徽、江西各地源源不斷涌入的打工者，看好陳埭消費市場的一些品牌推銷商，包括那些賣寶馬、奔馳的人……如今這個常住人口只有7萬人的小鎮容納了逾30萬的外來人口，這個鞋都將很多人的夢想就這樣層層疊疊地交織在了一起。

　　品牌夢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一批擁有優秀制造技術，又看到品牌巨額利潤的陳埭鞋企開始勾勒起了自己的“品牌夢”。

　　丁鵬鵬，喜得狼(中國)體育用品有限公司總裁，就是其中的一位。1993年，18歲的他拿著父輩給的4萬元開始創業。彼時的陳埭已經擁有了完善的配套企業。站在第一代的肩膀上，丁的創業經歷較十年前的一代人容易許多，不過丁顯然并不愿沿襲過去的老路。在工廠成立不久，他就辦齊了企業需要的全部手續，并注冊了喜得狼品牌，這個牌子一直沿用至今。因為密切關注全球市場動態，并聘請了知名咨詢公司，喜得狼的發展勢如破竹。前三年創造了每年三倍的增速，并迅速擁有了穩定的客戶群。1997年，喜得狼開始進軍國際市場，在美國建立了四個分公司，目前海外市場消化了喜得狼一半的產量。

　　在陳埭鞋業爭相創牌的道路上，安踏是一個領先者。1999年，安踏鞋業以160萬元邀請乒乓球冠軍孔令輝擔任代言人，一句“我選擇，我喜歡”迅速讓安踏火了起來。從2000年到2004年，連續4年，安踏運動鞋市場綜合占有率居全國第一。而另一家鞋企——恒強美克則先后聘請了黎明、孫燕姿、羅志祥等明星向全世界推廣他的美克品牌。

　　品牌戰略讓制造業小鎮加入了時尚的元素，街邊幾乎每十米就會設立企業廣告牌，亞洲一線明星幾乎全部位于其上。這些代言人使陳埭那些藉藉無名的工廠里生產的鞋最終變得家喻戶曉。安踏、361?、德爾惠、特步等品牌先后在陳埭誕生。如今，晉江陳埭已擁有6枚中國名牌商標、30枚中國馳名商標。

　　2007年7月10日，安踏體育(2020.HK)在香港交易所上市，安踏的成功IPO使許多緊隨其后的品牌商激動不已，目前德爾惠、特步、361?等企業的上市計劃已在規劃中，借助資本市場獲得下一輪騰飛，已經成為陳埭鞋企們的共同的目標。丁鵬鵬向《中國企業家》不無興奮地表示，希望喜得狼能在2010年前上市，因為“上市帶來的不僅是資金，還有更先進的經營理念”。

　　繁華背后

　　但陳埭正在面臨留不住品牌企業的尷尬。由于鞋廠太多、區域有限，企業沒有辦法拿到更多的土地建設廠房。一些品牌企業陸續將廠房遷到了附近的地方。

　　“現在，村里有點像托兒所，企業大了就走了。沒辦法，我們的政策大環境不比別人。想留企業但是沒政策。外地的稅收戶口地價都有優惠，我們沒有。”雖然村里做了很多工作，但目前連喬丹也把企業總部搬到了廈門，陳埭溪邊村村委書記丁思勇心痛得很無奈。

　　除了用地受限，驅使企業離開的還有污染。數年的鞋業生產已經給當地的飲用水造成了嚴重污染，全鎮的飲用水幾乎都不達標，有的地方甚至沒有自來水。昔日的烏河早已變成“污河”，雖然政府已經著手開始整治，放水清污，但秋日里的河邊仍能聞到陣陣的臭味。“原來幾年水還可以湊合著用，現在的水質連生產需要都難以滿足了。”當地的一位住民這樣告訴《中國企業家》。

　　除了深受污染的自然環境，陳埭的商業環境也日趨惡化。最近幾年，由于國內運動鞋市場趨于飽和，每家大企業產量的增加都意味著數家小企業的死亡，和鼎盛時期龐大的企業數量相比，目前陳埭的鞋企已經減少了一半。

　　越來越激烈的競爭使陳埭的勞動力日益緊缺，用工成本則節節攀高。一位鞋企老板向《中國企業家》抱怨說，每個工人的開支已經從2000年左右的1萬多元上漲到了2萬多元一年，加之人民幣持續升值，陳埭的鞋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已經大不如往昔。丁星河就面臨著這樣的尷尬，“利潤一再減少，訂單卻比以往更難拿。我的企業一年產值有5、6個億，但除去各種費用后根本剩不下什么錢。”

　　在嚴峻的市場形勢下，發展中經歷的弊端在被放大。由于中小企業一直難于找到合適的融資途徑，從家庭式作坊開始的陳埭企業間一直有著三角債的傳統，企業之間彼此拖欠貨款。“我這幾年能做下去是因為幸運，從來沒有被騙過。一旦有一單被騙，生產出來的鞋沒人要，企業就要遭到嚴重的打擊，沒準就做不下去了，”丁星河說，“這么多年來，很多企業就是這樣倒下去的，欠的錢太多，外面的賬也要不回來。”

　　因為財務壓力日益加大，一些急于籌錢的企業開始尋求高利貸的幫助，實際上由于民間擁有大量財富，高利貸是當地人融資的普遍方式。為了救活工廠，企業借用的高利貸動輒高達幾百萬、幾千萬，在市場困境和高額利息壓迫下，一些企業老板無力還債，便紛紛選擇了“全家蒸發”的方式。

　　老板頻繁消失，那些常常遭此厄運，討不到工錢的工人們也只好另尋出路。王順達6年前從安徽阜陽來到陳埭，雖然在鞋廠工作了很多年，但是他最終選擇了“黑摩的”的行當。雖然在這里謀生，王順達卻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地方。“這里污染太嚴重，環境也不好，經常有搶劫發生，出租車晚上都不愿意來這里。”

　　在大企業紛紛遷出陳埭的同時，多數小鞋企的老板們不約而同用了一個“挺”字來形容自己的處境，雖賺不到錢，他們卻停不下來，因為“做下去賠2塊，停下來賠5塊”。丁鵬鵬坦言日子過得很難，喜得狼的發展計劃曾經因為這些問題幾經調整，其代言人已經從當初設想的天王級人物敲定到今日的快樂男聲張杰。這幾年丁鵬鵬還把一部分資金和精力用到了投資上，“現在把錢投到鞋上也不會有太好的回報，還不如投到別處，先賺些快錢，等市場好了，再把錢投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2007年對于多數陳埭鞋企來說都是一個關口，一些接受采訪的鞋企老板向《中國企業家》表示，即便將這些知名品牌包括在內，目前陳埭賺錢的企業也不超過5%，未來一段時間內還會有一大批企業破產。

　　2007年11月底，剛剛有一批陳埭鞋企在當地政府和商會的帶領下遠赴俄羅斯，他們希望在那里能找到新的買家、新的訂單。丁星河的兒子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他沒有子承父業，而是選擇在香港一家公司做職員。丁星河半開玩笑地說，“餓死也不能讓他做鞋。”

　　那些外遷的大企業其實并沒有走多遠，為了享用陳埭完備的配套產業，他們中的多數遷到了陳埭附近的鄉鎮，陳埭的傳奇(也許還有迷途？)也因此開始復制到周邊的鄉村小鎮。

　　TIPS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這首膾炙人口的閩南歌曲正是福建人性格的真實寫照。依靠著勇敢的拼搏精神，福建沿海尤其是泉州地區出現了具有獨特歷史的商業形式，這種模式被華僑大學教授、閩商研究會主任呂慶華歸納為“晉江模式”。

　　呂慶華認為，在陳埭企業發展的每一個階段中，閩人“敢為天下先”的性格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最初的敢打敢拼使企業家們先行一步，逐級形成了今天的制造業集群。然而，當外部環境不斷惡化、產業競爭不斷激烈的形勢下，早期企業的弊端也不斷顯現。外部環境的弊端可歸結為三點：勞動力缺乏、稅費統一剝奪掉的利潤空間和相關制度欠缺。而造成企業困境的內因是很多企業現代企業制度的缺乏。由于當地的創業者大都來自農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很多規模達千萬級別的企業至今還保留著家庭作坊的運作模式，甚至連健全的財務制度都沒有，賬目很混亂。企業發展的很多重大決策至今仍有企業家憑個人喜好或潮流做出，并未與企業發展的實際狀況做匹配。這一點在晉江大力倡導自主品牌時極為突出，很多企業盲目投入了與自身實力不相稱的資金，后因資金鏈斷裂猝然破產。

　　陳埭全部都是鞋業，最初集聚起來極具優勢。但產業發展完善后，一個產業都在里面競爭，各種矛盾突現。呂慶華把這種狀況形容為“充滿了一片紅海的血拼”，但“新的藍海”在哪里，大家都在思索。